“如今的画圈维权真的只靠舆论的力量。”

文 | 木兔插图 | 木兔

编辑 | 杨文瑾

在绘画圈里，“挂”是个让人反感而又无奈的字，它的出现代表着某位画手的原创作品被盗了。

“挂”是画手们发现作品被盗用后一种常见的维权方式。一旦自己的作品被人窃取，大部分画手会把与盗用者对峙，画作源文件等截图，挂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，依靠舆论力量声讨与谴责。微博、知乎、贴吧、朋友圈、QQ空间，都是他们的战场。

“挂”看似能掀起惊涛骇浪，可实际效果大多差强人意，一位参与过“挂”的画手形容那种感觉：“就像你往大海里扔了块石头，只听见‘咚’的一声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”

对盗画者而言，只要完成去水印、搬运、修改几个基本步骤，对画手们而言，维权之路却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。

刘峻华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，他的画跑到了淘宝商家的衣服上。

7月31日晚，备战考研的他本想逛淘宝放松一下，可逛了没多久，他的目光便被一件T恤上的图案牢牢吸引。图案里的人身披铠甲，立于朝阳，回首凝视。刘峻华觉得这个图案与自己去年的作品惊人一致，当看见人物手里握着断矛——那是刘峻华特意设计的武器，他已经坚信，这就是自己的画！

他质问客服图案的来源，并表明自己才是图案的原作者，要求下架作品。起初，客服说自己没有权限，会向负责人反馈，态度还算客气，然而等了三天，刘峻华再次打开淘宝，发现店铺仍在售卖那件衣服，他的忍耐达到了峰值。

他再次去找店家讨要说法，这次接待他的客服换了个人，态度也180度大转弯。刘峻华再次要求下架商品，这位名叫“带土”的客服却反问刘峻华“有登记知识产权吗”，还要求他出示作品的著作权和ip方授权。

这让刘峻华觉得不可理喻，明明自己是原作者，反而被盗用者要求证明原创。他试图以同样的理由要求店家出示证明材料，然而对方只甩了一句：“我不需要证明。”对峙中处于下风的刘峻华不知如何是好，只能以举报草草结束。

和刘峻华一样被客服牵着鼻子走的人不在少数，比奇也是受害者之一。热爱画画的她有一天被群里的朋友告知，她的画被拼多多的一家店铺盗用了。

比奇从没用过拼多多，下载完App，看到自己的画出现在商家的衣服上，她非常气愤，找到客服要求对方下架。对方强调自己是“厂原”（厂家原创），服装上的图案是自家购买而来。比奇说自己从来没有出售给他人，怎么会有卖方。可任凭她怎么解释，对方只会说“我们是厂原呢~”，接着比奇就被店家拉黑了。

不仅是拼多多，比奇在淘宝上也发现了自己的画，找到客服告知侵权，对方摆出有恃无恐的态度，回答说：“你好好和我说话，我就下架了，再说阿迪达斯、耐克，假的不要太多哦，很多人买啊”，比奇气到爆粗口，客服回了一句“气死你”，便又把比奇拉黑了。

比奇想到通过拼多多官方客服寻求帮助，人工客服“容多多61”一口一个“亲”的告诉比奇，问题已向负责人反馈，但比奇迟迟没等来结果。等她再去询问事情进展，“容多多61”换成了“瑞多多109”，反馈的程序又要重新开始。当然，结果也遥遥无期。

刘峻华一开始就有“挂”的想法，客服的态度让他坚定了斗下去的决心。

他想到自己是个B站up主，决定先发一段控诉视频，让更多人关注这件事，或许在网络舆论压力下，商家会自行下架。于是，刘峻华开始盘算如何打一场舆论战。

7月31日，他将与客服的谈话内容、店铺、举报界面等截图一一保存，做成视频后上传到B站。

过了一天，只有22个人转发，收到的100条消息里都是“支持原创”、“打击盗版”，除了声援，还有声援，只是声援。

8月2日，B站数据几乎没有变化。刘峻华转求贴吧帮助。他把经历挂到贴吧后，当晚收到62条回复，但私聊他的人寥寥无几，提出解决方案的基本为零。

他又发了一条长微博，并@了微博大V试图提高影响力，转发量依旧少的可怜。

直到现在，回想起自己为维权做的百般努力，刘峻华仍叹气道：“感觉一腔热血洒出来没人看，很无助。”

（受访者供图）

微博上“挂”了一天后，一位朋友推荐了律师给他。

律师说，如果起诉对方能获得5万元左右的赔偿。刘峻华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。然而，曙光只是昙花一现，一个新的问题摆在了他的面前——没钱打官司。

他问，如果请律师从头跟到尾需要多少钱，对方回答“2万元”，并且要先支付。这对一个月生活费才1200元的刘峻华而言，根本凑不齐这么多钱。起诉盗画者的想法只能放弃。

没钱是一座大山，吓退了诸多想要打官司的学生党和名气不高的画手。即便翻过这座山，等待画手们的也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。

职业画手wlop不是一个“差钱”的人，他缺少的是时间和精力。

相比绘画爱好者，职业画手作品被盗用更是“家常便饭”。wlop的助手莫灵对此深有体会，他被wlop聘来专门处理盗用事宜。淘宝上随便一搜wlop的《鬼刀》，鼠标垫、抱枕等各类周边商品就会涌现出来，这些商品几乎都没有经过wlop的授权，但对莫灵来说，已经“算很常见的侵权了”。

为了处理此类侵权，莫灵要去阿里巴巴平台做公证，之后跑去国家版权局进行作品登记，拿到盖着印章的文件后，再回到阿里巴巴平台注册，直到注册通过，才能利用这些信息去投诉侵权商家。

投诉的过程也不是一帆风顺。莫灵记得有个盗用的商家提供了一张电脑修改过的2013年杂志封面图片，进行申述，封面上明明印着wlop的画，可商家却狡辩这是别的杂志发过的图，和wlop没有关系。为了维权，莫灵到处找杂志实体，最后才在一个朋友的地下室里翻出来。

wlop被盗的画早已不能用“个”来计算。除了莫灵，wlop甚至请了专门的维权公司来处理侵权案件，不是他懒得管，莫灵说：“一个伪证我就要跑断腿，wlop要是亲自去找，那他不用画画了。”

画手们怎么也想不到，他们眼中的盗用、侵权，在大部分淘宝商家那里被称为“二次创作”。

打开刘峻华提到的店铺，能快速找到店家关于打击盗版的声明：所有原创商品及授权的印花图案设计版权均已申请商标和版权证书，“请各位同仁，各位商家，好自为之”。

然而，南都周刊随意浏览该店上架的商品，就立刻注意到有一件T恤的图案与网上图片极为相似。拿着网上图片询问客服设计方面是否有参照，对方回复：“二创（二次创作）。”

商家服装图片与网络图片的截图

与客服的对话

当被问及这样做是否会构成侵权时，小野认为“侵权的本质在于，你的图里有别人图的独有元素，拿到图后要把这些独有元素改掉，其他的地方改个光影，稍加ps就好。”

小野示意如何改动图片

从事过淘宝店铺美术工作的小桦告诉南都周刊，淘宝商家的服装图案，如果不是供货方提供，基本上都是抄袭。

之前从事美术工作时，她经常将其他商家的图片搬运过来，稍微“加工”一下，印在自己店铺的服装上，这在他们的眼中就是“创作”。这样做不仅节约成本，也省去了大量找素材的时间，有时甚至连“创作”的步骤都省去了，去掉水印就匆匆印在衣服上。

“就算有人找上门，你就说自己是原创，反正别人也不知道你俩谁是原创谁是抄袭。”她说。

“二次修改或加工后的新画作到底构不构成新的作品，要分析它的独创性到底有多少。”北京盈科律师事务所刘知函律师表示。

没有独创性就意味着它没法构成一个新的画作，例如画作只改动了一点点，或者没有实质性的改动，整体上还是原画作的样子，这时候就无法构成新的作品，法律也不会保护它的著作权。而如果改动较大，或者改动本身具有创意，就构成了新的作品，这时候维权是没有用的。

而令诸多画手头疼的著作权问题，刘律师解释，著作权权属的产生是一个事实行为。换言之，无论行为人有无行为能力，年纪多大，只要创作了一副作品，例如一幅画，这幅画从创作完成之日起，主体便获得其著作权，不需要任何登记与备案。

刘知函律师提醒，如果作品打算日后用于商业用途，建议提前做好版权登记。如果完全是业余爱好，可以不必登记。遇到侵权方要求出示著作权等，可以出示画作原稿、创作视频等，这些也是起诉对方的证据。版权登记只起到确认的作用，和权属产生是没有关系，没有登记并不影响著作权的归属，登记只是日后提供证据的时候更方便。

莫灵根据自己的维权经历，也总结出了一条经验：“画师一定要把首发的作品放到具有实名认证的平台上，而且最好固定在一个平台”。这样取证会非常方便，商家往往会和画手抢夺在先证明，有了大平台的实名认证，商家的在先证明就没有说服力了。相反，如果“东发一个，西发一个”，最后查证会很难。

现在，微博、贴吧、QQ空间、朋友圈、知乎，凡是能引起受众关注的地方，总能看到有人在“挂”盗图的信息，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。

微博上的“挂”

花花是一个负责给插画师介绍甲方的对接人。在绘画圈多年，她看到了太多关于插画师原创画作被盗用抄袭的例子。她直言：“如今的画圈维权真的只靠舆论的力量”。大部分的插画师都靠微博粉丝的力量进行声讨。名气不高的画师，没有粉丝，没有资金，只能“挂”。

8月5日，刘峻华再次打开淘宝，惊奇地发现，曾经“据理力争”的店铺悄悄地下架了商品。

刘峻华是幸运的，他只用了五天就夺回了画的主权。然而更多的画手，仍在维权的漫漫长路上。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比奇、wlop、莫灵、小野、花花、小桦为化名。余佳欣、叶颖诗对此文亦有贡献）

来源｜南都周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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