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月20日,浙江省宁波市兴宁中学(初二)207班语文课上来了一位学姐。这位学姐目前在本地一所高中教语文,可她今天来不上课也不听课,而是接受学生的现场提问并作答。207班的教室里充满了兴奋的味道——“真人图书馆”又来了,赶紧准备问题!
“语文学习有什么秘诀?高中语文学习与初中学习有什么区别?”一开始,提问多关于“学习”,教师贺秀佩一看,他们还没放开。“也可以问别的问题。”她在一边提醒。一个学生大胆问道:“怎样才能写好情书?”话音落地,教室里的温度顿时升高了,爱情话题最能牵动青春期孩子的心。不知不觉,原计划15分钟结束的问答,直到下课铃声响起,才被动叫停。
贺秀佩站在一边,看着自己过去的学生被现在的学生提问,想起了3年前。那时,她越来越认识到,语文教师在课堂上要想办法给学生提供多样化的学习材料,材料可以取自书本,也要来自生活。那年9月,恰有两个学生回学校看她,她突然来了灵感,这两人岂不是很好的“材料”?于是把两人带进教室,接受学弟学妹们的“花式”提问。每个人的经历,写下来都会是一本精彩的书——“真人图书馆”由此得名。
面对各种各样的“材料”,一开始学生不知道该问什么、怎样问,贺秀佩预先分小组讨论,启发帮助各小组提炼问题。其实,这一问一答之间,对贺秀佩来说是双重考验,“真人图书馆”的人选、谈些什么,也多是经过“预谋”。
读书是最好的教与学
现就读于高中二年级的张予琛,两年前曾坐在台下提问。前段时间应贺秀佩之约回来被“借阅”一番,她被问到“初中生读什么书、怎么读书、如何利用时间”等。
张予琛还记得初一入学后第一个周末,她拿到的语文作业是一张调查问卷——问成长经历,问阅读喜好,甚至问“有没有谈过恋爱”。关于阅读喜好,张予琛写道“很少看西方文学作品”。贺秀佩在这句话旁边批注道:“其实别有洞天。”
贺秀佩是一个资深“书虫”,回望自己的求学、成长和工作经历,一直都很顺利,多得益于读书,且乐在其中。做了语文教师,自然不想把自己和学生限制在有限的课文里。尝甘辄欲令同享,与学生一起读书成了最日常的教学方式。
在新生家长大会上,贺秀佩曾以年级语文备课组长的身份问家长:“如果语文作业只保留一样,你觉得是什么?”家长的答案五花八门。但她给出的答案是:阅读。贺秀佩试图给家长“洗脑”:语文学习,阅读比刷题重要得多。
要想学生爱读书,首先得让他们自由选书。“这学期只有中考要求的两本是必读书,其他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情况来选,保持阅读量就可以。”贺秀佩这样给家长解释“必读书”。
读书,最重要的是氛围。每节课前10分钟自由“荐书”,两三个学生上台推荐自己喜欢的书:作者、译者、出版社、主人公的名字、个人原创的推荐语以及自己的阅读体验,台下同学提问或者点评。每个人都上台,轮流推荐;荐书活动一轮接着一轮,三年持续不断。读同一本书的同学,可能会一起上台联合推荐;持不同观点的同学,也可能会争辩起来。“让别人感兴趣,进而来找你借阅”是推荐成功的标志,一旦成功一次,学生便能体会到读书的另外一番乐趣:“看见别人在读你喜欢的书,是书在向你推荐这个人。”反之亦然。渐渐地,学生产生了读到一本好书就跟别人分享的愿望和冲动。“在这样的氛围中,没有人不爱读书。”贺秀佩肯定地说。
贺秀佩鼓励学生跳出自己的“阅读舒适圈”,体会不同风格的作品。别人推荐的书,是你走出舒适圈旅途上的驿站,可能会让你的旅行体验更加安全和舒适。
张予琛在填写问卷时,想象不出后来的时光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一步步跳出舒适圈,走进西方文学尤其是拉美文学中。张予琛在初中就看完了马尔克斯几乎所有的作品。
暑假期间,每个学生列出一本假期计划读的书,贺秀佩把这些书目汇集在一起,配上好看的书影,做成一篇“同班书友”的文章发在自己的公众号上。《了不起的盖茨比》《活着》《百年孤独》《昨日的世界》《复活》《追忆似水年华》《肖申克的救赎》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《悉达多》《人间失格》……列完书单,贺秀佩不忘提问:你为什么要读这一本,读到这一本会想起以前读过的什么作品……好书,是一本拉着一本走向读者的,只需要找到它们之间的“巷道”。
年末,贺秀佩会发起“拉书单”活动,发动身边的学生和朋友梳理一年读过的书做成书单,每本书配上一两句简单的评价或者阅读感受,发在公众号上。书单主人来自各个年龄段、各个行业,但同为读者,相互交流分享,让学生感受到:在阅读的森林里前行,你并不孤单!拉完书单,有学生回家跟妈妈讲:“我们贺老师一年读90本书!”
“理工男”严畅是贺秀佩早年的学生,自从初二遇到贺老师,至今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。“如果说贺老师改变了我的一生,可能有点夸张,但我确实是因为贺老师而读了很多书。”一个人成为什么样子,跟他读过的书有关,从这个意义上来讲,“改变人生”也并非虚言。
跋山涉水写作课
张予琛记得,初一到初二上学期,他们班共读了《昨天的云》《怒目少年》(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之一二),《巨流河》(齐邦媛)《上学记》(何兆武)等回忆录。还一起观看了央视纪录片《客从何处来》,选读了一些口述史书籍。这些书里的故事娓娓道来,可读性很强;个人的故事中可见大时代和大历史。阅读过程中,不少学生产生了想去追溯自己家族历史的兴趣。
那何不讲述一下自己的故事?初二下学期,贺秀佩带全班学生着手“口述家族史”写作。之前那些在学生眼中的祖辈人物,只是一个个年迈的老人、一个个养育了自己的长辈,通过了解发现,原来“爷爷年轻时,是长跑冠军、热血男儿”。歌手萧敬腾在《客从何处来》中感慨道:“历史书上不会有他们的名字,我错过了他们,但幸运的是,我找回了这些支离破碎的痕迹,最普通的却又努力生活过的痕迹,也可能这就是属于我的历史。”这种感觉大概适用于每一个普通人。
写作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过程,连接着阅读、成长、情感、认知等。带学生写家族史,贺秀佩用意颇深:“家族史写作是处于青春期的学生与他们的父辈、祖辈进行的一场精神对话,翻开尘封往事,理解自己和家人的气质渊源,增进亲情。同时,也让学生理解他人和自我——如鲁迅所言‘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,都和我有关’,学会宽容和多元思考——因为在具体的情境中了解祖辈选择或被选择而不一样的人生走向,学生会发现:没有可以概括的人,只有一个个真实的‘我’。”
平时的写作课,贺秀佩没有固定的选题。学期初,会列出20个作文选题,如果学生有好的选题也可以随时加进来。还有一些临时生成的作文选题,如有一期“真人图书馆”,邀请了在2018年南极科考中做同声传译的文文老师。“我从文文老师讲座里想到的”就成为一个作文选题。学生可以在所有选题中自由选择。
贺秀佩说自己经常“难为”学生,但这又何尝不是难为自己?每篇作文都要改,学生得到反馈再修改,然后交上来她再改……有的学生为了能得到“A+”,修改三四次还不肯放弃。曾经的学生说:“当年,最想看到的是作文后面的评语。”这句话是动力,也是压力,促使贺秀佩尽量多写一些评语,尽量每篇都写,不少还要单独面批,为此经常加班。
每两周有一次全班的写作交流会。贺秀佩把比较好的作文录入电脑,打印出来发给学生。针对这些文章,作者说出写作的真实感受,学生进行讨论。讨论过程中,对同学的评价、对同学写作的观察、自我评价,都会帮助学生看到自己的变化,从而产生自我期许、自我认同,这是继续写下去的动力。
这一过程,师生都会很辛苦,中间也会有倦怠期、瓶颈期。时不时弄点“小刺激”——贺秀佩自己写“下水文”,作为奖赏,得到“A+”的学生可以读老师的作文。偶尔也约班里其他老师写“下水文”,给学生带来写作的乐趣和新鲜感。“作文的评价和激励是比较多样的,不能止于‘ABC’的等级评价。”贺秀佩笑称自己的“忽悠功夫”是立体的。
如果说,读书是坐着飞机到处旅行,很新奇很好玩,那写作就是对所读的进行整理、检阅和验证,要表达自己的感受和想法。贺秀佩希望学生明白,写作与人生是同理的,求安稳是一种选择,但是各种新奇的苦趣就与你无关了。好的写作需要亲自去跋山涉水,一步一个脚印,走出自己的路。
语文课的范围略大于整个宇宙
语文学习,无外乎“听说读写”。考试只考读写,不考听说。所以,许多学生从不敢上台说话,或者一开口就是套话。
贺秀佩觉得这不是学生的问题。“不要怪孩子说空话、套话、有表演腔,要怪我们有没有给孩子安全的言说空间,要怪没有让他们说自己想说的话题。”
于是,贺秀佩的课堂有了“mini”演讲课。先是贺秀佩给出10个话题,话题一出,有学生喜欢的,也有学生不感兴趣的,不过很快就会冒出几十个自命题——这正是贺秀佩期望的。每一届学生都不曾让她失望过。比如,机器人在未来能否控制人类?抖音为何成为现代潮流?秦始皇究竟是不是暴君?我看男女生之间的人际交往……言说自己感兴趣的话题,没有人不会说,不想说。演讲稿写好,站上讲台,面对同学们和摄像机,作为一个思考者开始言说。第一次公开演讲,紧张是难免的,生涩是肯定的,但这些不重要,有勇气站上去开口已经足够。
要开家长会了,贺秀佩选几个学生作为助教跟她一起见家长。她告诉学生,每个人回答一个家长的问题,如果太难了,可以请老师回答。经过“mini”演讲的实践,学生有了上台发言的经验,面对家长提出的五花八门的问题,学生答得真诚又轻松,两个班8个问题,贺秀佩没有捞着多少回答的机会。家长会结束了,许多学生问:“下次家长会什么时候开?带我去家长会吧。”
贺秀佩讲课文的时间不多,读书、观影、写作、演讲、作文点评,占用了大部分时间。她觉得基础知识加技巧训练的课堂太不好玩,即便是在中考前12天的课堂上,还花15分钟让学生看一则“一席”演讲。
当时,张予琛还有点不理解,跟同学嘀咕:一部电影《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》看四节课,再讨论几节课,会不会有点“不务正业”?上了高中以后,有时候看到某些作家的话,她会突然想起来:“好像以前哪节课贺老师给我们推荐过这个作家。”接着又会想起贺老师以前说过的一些话、一些事,常有“朝花夕拾”的心境。
贺秀佩和朋友经常在宁波“天一书房”举办公益讲座,包括作家主题讲座、书店跨年活动等;在博物馆开诗歌朗诵会;到大自然中去冬令营——营员不只是自己的学生,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小伙伴;组织在隔壁高中上学的毕业生和现在的学生举办足球比赛;假期外出旅游,会给学生寄明信片,每张都写得密密麻麻;旅行途中随时拍下视频,与学生分享彼时彼刻的感受……葡萄牙著名作家佩索阿说: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。贺秀佩所理解的语文课可以借用一下这句话:语文课的范围,略大于整个宇宙。
“我是一个中文人”
“如果学生喜欢语文,早晚会发现:课文不等于范文。”20世纪90年代初,上六年级的贺秀佩读过许多经典作品后,便觉得课文没什么意思。自己教书之后,她效仿前辈取舍教材的做法,把课文作为思辨类素材,请学生对单元课文进行排序打分,撰写质量报告。
最近,讲《藤野先生》一文,贺秀佩买来一本《灵台无计逃神矢——近代中国人留日精神史》,这本以鲁迅诗句为题的书,提供了近代中国学生留日的复杂图景。“下次再讲这一课,也许我可以涉及留日‘群像’。”她不断跳出自己的舒适圈,拒绝重复。
贺秀佩认为,帮助学生通关升学是一个老师不能回避的责任。不过,注重为学生的成长打下生命底色更重要,在谋求师生双方提升的过程中,作为副产品,学生的考试成绩会随之提高。“不能通过考试,尤其不能通过升学率、重点率来证明自己。”跟贺秀佩聊天,听不到她说学生的成绩。“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定位为一名语文老师,至少是一个中文人。”她看见的、在意的不仅仅是“三年的学生”,而是完整时段的学生,是完整的人。在学生心里,她也不只是老师。
张予琛上高中后,学《桃花源记》,课后习作要求谈谈对乌托邦、桃花源等概念的理解。她想到了初中生活,“初中语文课就是我的桃花源,我经常通过回忆来取暖。”张予琛希望这样说不被看作“煽情”。
严畅的手机里,贺秀佩的备注是“贺姥姥”,这是他当年给贺老师的外号,甚至当面这样叫,贺秀佩听后笑眯眯,并不生气。青春少年的无知、叛逆得到了“贺姥姥”的无限包容。多年过去,这备注仍不愿改。只不过,“贺姥姥”成了一个可以讲知心话的“姐姐”。
教师节那天,回来看老师的学生很多,贺秀佩却“消失”了。后来她跟学生解释:“教师节不一定要来看老师,有需要帮助的时候或者有开心的事情来分享一下都欢迎。”她不希望用“师恩”绑架学生。
回望近20年的职业生涯,贺秀佩竟然回忆不起碰到过什么教学上的难处。她很享受当下的状态:努力享受个体生命的具体而微的喜悦,接受和体察真实的自我,看见自己和他人,坦然接受与别人不一样,做认为该做的事情,在“应该做”里找到乐趣,找到成就感。在典籍与学生之间牵线搭桥,发现每个学生的不同特质,给焦虑的家长一颗定心丸,夜深人静时享受驾驭文字的自由感以及思考问题之后的清晰感。
鲁迅在《阿长与〈山海经〉》里赞美阿长:“别人不肯做,或不能做的事,她却能够做成功。”贺秀佩相信:“限制你的是你自己的限制,老师打开自己的限制或者争取了一些空间,教育就有了多种可能。”
做冬令营的那几天,贺秀佩和朋友三个人,白天负责几十个人的吃喝拉撒,晚上熬夜做公众号,累到几乎撑不住;请朋友来讲座,自己做主持,曾紧张到大脑一片空白;开车上百公里去奉化书城做讲座,车里带着班上一个陷入情感危机的男生,一路倾听与安慰……刚工作时,贺秀佩曾经想过不把工作带进生活,现在看来真的做不到。她并不是工作狂,喜欢宅家读书,也经常背包携友出行,穿梭于各大城市的剧院、书店、博物馆之间,也会到国外旅行;认识不少校外甚至外地的同行,有的成为好朋友。但这是生活还是工作?
不管怎样,贺秀佩乐在其中。“中国首位留学美国的学生容闳在自传中回忆1870年获悉派学生出洋留学计划被政府采纳时写道:‘我兴奋得不能入睡,整个夜晚,都像夜鹰睁着双眼,身体飘飘然,如同行走在云端’。现在常常能体会一点他的心情。”她写道。
(贺秀佩,1979年生,中学语文高级教师。好读,相信经典穿越时空的力量;教书有兴致,带初中学生一起“口述家族史”;寻书店开讲座,整理“我的年度书单”等。现任教于浙江省宁波市兴宁中学)
《中国教师报》2020年12月16日第8版
作者:本报记者 马朝宏